吴昌硕:梅花忆我我忆梅

吴昌硕 1916年 148.5×160cm×4 纸本水墨

杭州人都爱去灵峰探梅,有着“观梅第一山”美誉的,却不是灵峰,而是余杭塘栖的超山。

  百余年前,当运河水道还是最重要的交通要道的时候,到杭州的“驴友”,无不留恋西溪的芦苇,半山的桃花,超山的香雪。

  梅花又是中国文人的最爱。所以,在超山,不仅能看到那一丛连一丛的“十里梅花香雪海”,更有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咏梅、画梅的真迹。

  单说近代,就有王国维、俞樾、康有为、郁达夫、林风眠、梅兰芳、张大千等大批名士,在超山留下墨宝与文字。不过,要说对超山梅花最痴心的,还要数杭州西泠印社的首任社长、金石书画大师吴昌硕。

  1929年,一次回归

  金石大师长眠超山梅林

  1929年秋的某日,一艘轮船从上海港驶出,过嘉兴、桐乡,进入塘栖,慢慢停靠东石塘运河轮船码头。船上两大一小三口棺材,是吴昌硕与夫人施氏的棺材,以及早前先生订婚未娶的夫人章氏的骨灰小箱。

  先生的棺材是楠木做的,据说是日本朋友所送,极重,八个青壮年一起抬还非常吃力,一只小船载不了,用两只船并排捆绑,上面铺了木板才勉强放下。

  遵照先生生前遗愿,墓地选在超山报慈寺西侧的山坡上,背靠青山,面对梅林。为运柩需要,特地从河埠至墓道修筑了一条长五百米、宽一米的石板路,这条路由十多个石工,历经五年完成。棺木运来时,墓道尚未完成,直到1932年11月,陵墓工程终于竣工。自此,一代艺宗长眠在超山梅林之中。

  如今,吴昌硕和两任爱妻的墓旁,已经修成了一座吴昌硕纪念馆。墓前是先生的花岗岩全身立像,手握书卷,眺望梅林;纪念馆中,迎门就是一幅“昌硕在超山”的浮雕,缶翁的笔墨纸砚摆在面前,四壁都是先生生前吟咏超山梅花的诗句和画作。其中,单咏宋梅的就有三首。

  这宋梅,距离吴昌硕墓不过百步,虬枝古干,中心早已枯空。然而,经历了数百年岁月的枝干上依然年年吐露寒香。更奇的是,一般梅花多为五瓣,此树却是六瓣名种。

  这棵宋梅是吴老的最爱。

  1927年春,为避兵乱,昌硕先生率儿孙来到超山,时值梅放时节,千树万树,飞红映白。而当时军阀混战,百姓生灵涂炭,老人渴望太平而不得,重游胜迹,感叹万分,愿“安得梅边结茅屋”以长伴梅花而居。他亲自选定超山作为自己长眠之地,并慎嘱儿辈遵行。这也是昌硕先生生前最后一次赴超山之行,时年84岁。

  他为超山宋梅留下不少诗作。

  他曾应寺僧邀请,赋五律二首:“如如佛奈何,世变太么麽。梅剩宋一树,水难清到河。蛟螭蟠郁郁,须发趁皤皤。人寿休狂说,千年一刹那。”“梅尔鉄铮铮,黄妃塔已倾。夕阳收五季,残雪表孤撑。手见佛弹指,月明龙点睛。此时仙一比,蓬勃看云生。”

  在宋梅畔,昌硕先生还曾乘酒兴留下七律一首:“蛟走虬飞古佛傍,宋梅敢颂寿而臧。花如蔺抱无瑕璧,酒当坡移有美堂。汉阙比天腾月窟,秦桃迷洞诳沧桑。队游仙倘罗浮遇,妄想阳冰借石床。”

  这几首诗作的真迹,现在都留在了吴昌硕纪念馆。

  1923年,一场雅聚

  坐上摇橹船去超山探梅

  1923年冬暮春初时节,超山漫山梅花正摇曳多姿着,飞雪漫空。白发苍苍的吴昌硕拄着紫檀木手杖,默默站在梅花丛中。

  这年,他80岁。他所经历的岁月,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内忧外患的年代,飘零乱世中的艺术家艰辛地寻找自己理想实现的路径。他的少年在清寒、动乱中度过;中年以教馆、充当幕僚、捐做小官为生,同时寻师访友、四处游学。知天命之年,他曾“一月安东令”,而后辞官从艺,刻苦经营。耳顺之年,吴昌硕的诗书画印四门类艺术创作高度成熟,风格强悍、卓然大方,影响遍及海内外。

  80岁这一年,缶翁本在杭州孤山与西泠印社社员们雅聚,听闻塘栖超山梅花花事正好,便兴起,无论如何要乘舟往塘栖探梅去。

  先生在武林门码头登上“游便船”,在咿咿呀呀的摇橹声中,游便船过丁山河过丁山湖漾,便看到了山影,漫山深深远远重重叠叠的香雪迎面而来。吴昌硕心醉神迷了,平生自诩为梅知己,走南闯北,却只在超山见过如此梅花盛事。

  船在超山西北麓的接坝桥靠岸,乘滑竿穿梅林而过。滑竿在报慈寺门口停。报慈寺也是历经了近千年沧桑巨变的古寺了,据说是宋度宗赵孟启为纪念他母亲而建。早有报慈寺的住持正法禅师闻讯迎候,邀入寺内。

  这住持亦非常人,早年从戎,历任营长等职。这宋梅,便是他从丁河唐家桥移植而来。后又在其周围移植了许多珍贵老梅,构成了一个梅海。

  小僧已在宋梅旁设立几案,奉上余杭特产的径山禅茶。茶淡淡的香、微微的涩,滚滚热水滑过吴昌硕的心扉,似乎立即心思清明、淡若清风了。

  吴昌硕与宋梅已是老友。因其第三个儿子吴东迈在塘栖做捐统局局长,吴昌硕曾数度在此流连。再度看到那宋梅,吴昌硕喃喃道:“十年不到香雪海,梅花忆我我忆梅……”陪伴在侧的友人吴玉麟道:“吴老先生,你看这株宋梅是否真正是宋朝种植物?”吴昌硕沉吟半刻,缓缓答道:“人人都称是宋梅,就叫它宋梅吧,这是历史的传录。”

  后来,吴昌硕应报慈寺住持正法禅师之邀,在香海楼作《宋梅图》。他听说好友周梦坡等前几天也来赏梅,还决定建一座“宋梅亭”。先生当即为亭撰书一联:“呜鹤忽来耕,正香雪留春,玉妃舞夜;潜龙何处去,看萝猿挂月,石虎啼秋。”

  到这年12月,宋梅亭落成,《宋梅图》被勒石立于亭边,先生及周梦坡、马一浮、姚景瀛等人所作共七联也刻上亭柱。

  “文革”初,“破四旧”也破到了这里,嫌用凿子凿太麻烦,就用石灰涂了,没想到却阴差阳错地保护了它。“文革”后,人们除掉石灰,这些宝贵的文物总算留存至今。

  现在这个时节,宋梅亭旁,那株昌硕先生亲手种下的腊梅已经盛开。这株“腊梅王”,每年最早一批开,最晚一批谢,花香浓郁,色泽鲜黄,在一片红梅丛中分外耀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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